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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章 如何打敗時間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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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在樓下,憑欄臨風。我在樓上,臨窗望月。兩處斷腸,卻為一種相思。

我和吳居藍從山上下來時,遠遠地就看到院墻外竟然架著一個梯子,院門虛虛地掩著。

我怒了,這些賊也太猖狂了吧!光天化日、朗朗幹坤……我隨手從路旁撿了根結實的樹棍,沖進院子,看到人就打。

“哎喲——”江易盛邊躲邊回頭。

我傻了,立即把棍子扔掉,“我……以為又是小偷。你怎麽翻到我家裏來了?”

江易盛怒氣沖沖地說:“我怎麽翻進了你家裏?你告訴我,你怎麽不在家?我打你手機關機,敲門沒有人開門,我當然要翻進來看一下!你不是和我說你會在家睡覺嗎?出去了為什麽不告訴我一聲?不知道我會擔心嗎?”

我抱歉地說:“我的手機掉進海裏了,接不到你的電話,也沒有辦法打電話通知你。”

“那你出門時為什麽不告訴我一聲?出門時手機總沒有掉進海裏吧?”

我心虛地說:“對不起,我去找吳居藍了,怕你會阻止我,就沒告訴你。”

“我能不阻止你嗎?黑燈瞎火的,你能到哪裏去找人?我從來沒有反對過你去找吳居藍,但你首先要保證自己的安全。我告訴你,就算吳居藍在這裏,他也得阻止你!”

我求救地回頭去看吳居藍,吳居藍卻倚著院門,涼涼地說:“罵得好!”

江易盛這才看到吳居藍,楞了一楞,驚喜地說:“吳大哥,你回來了?”

吳居藍微笑著,溫和地說:“回來了。”

江易盛看到他腳上包著我的外套,關心地問:“你腳受傷了?”

“沒有,丟了一只鞋子。”吳居藍說著話,坐到廚房外的石階上,解開了腳上的外套。

江易盛放下心來,對我驚訝地說:“沒想到,你還真把吳大哥找回來了。”

沒等我得意,吳居藍說:“沒有她,我也會回來的。”

我癟著嘴,從客廳的屋檐下拿了一雙拖鞋,放到吳居藍腳前,轉身進了廚房。

江易盛對吳居藍說:“你平安回來就好。那四個歹徒……”

“我跳下海後,他們應該逃走了。”

江易盛滿面震驚地問:“你從鷹嘴崖上跳下了海?”

“嗯。”

從鷹嘴崖上跳下去竟然都平安無事?江易盛不敢相信地看我,我聳聳肩,表示我們要習慣吳居藍的奇特。

江易盛問:“要報警嗎?”

吳居藍說:“算了!”

江易盛默默地想了下,覺得只能算了。吳居藍的身份有點麻煩,而且那些人沒有造成實際傷害,就算報了警,估計也沒多大用處。

吳居藍看到我在廚房裏東翻西找,他說:“你先去把濕衣服換了。”

我拿著餅幹說:“我餓了,吃點東西就去換衣服。”

吳居藍對江易盛說:“我去做早飯,你要早上沒吃,一起吃吧!”

我忙說:“不用麻煩,我隨便找點吃的就行。”

吳居藍淡淡說:“你能隨便,我不能。”

我被吳居藍趕出廚房,去洗熱水澡。

等我洗得全身暖烘烘,穿上幹凈的衣服出來,吳居藍已經做好三碗陽春面,還熬了一碗姜湯。

我把一碗面吃得一點不剩。

吳居藍問:“昨天你沒好好吃飯嗎?”

江易盛冷哼,張嘴就要說話。

桌子下,我一腳踩到江易盛的腳上,江易盛不吭聲了。

我端起姜湯,笑瞇瞇地說:“是你做的面太好吃了。”

吳居藍面無表情地說:“如果你不要用腳踩著江易盛,這句話會更有說服力。”

我大窘,立即乖乖地把腳縮了回去。

江易盛哧哧地笑,“小時候,我們三個,人人都認為大頭和我最壞,可我們是明著囂張壞,小螺是蔫壞蔫壞的,我們幹的很多壞事都是她出的主意。”

我振振有詞地說:“那些可不叫壞事,那叫合理的報覆和反抗。”誰叫我鬥爭經驗豐富呢?從繼父鬥到繼母,小小年紀,就學會了曲線鬥爭、背後捅刀。

江易盛微笑著看了我一會兒,對吳居藍說:“我十一歲那年,爸爸突然精神病發作,變成了瘋子。這成了我人生的一個分水嶺,之前我是多才多藝、聰明優秀的乖乖好學生,老師喜歡、同學羨慕;之後大家提起我時都變得很古怪,老師的喜歡變成了憐憫,同學們也不再羨慕我,常常會叫我‘瘋子’,似乎我越聰明就代表我神經越不正常,越有可能變成瘋子……”

我打斷了江易盛的話,溫和地說:“怎麽突然提起這些事?”

江易盛朝我笑了笑,繼續對吳居藍說:“從小到大我已經習慣了被人讚美、被人羨慕,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麽急劇的人生意外,變得寡言少語、自暴自棄。被人罵時,只會默默忍受,想著我反正遲早真的會變成個瘋子,什麽都無所謂。那時候,我媽媽很痛苦,還要帶著爸爸四處求醫,根本沒有精力留意我;老師和同學都認為發生了那樣的事,我的變化理所當然,只有一個從來沒有和我說過話的同學認為我不應該這樣。她罵跑了所有叫我‘瘋子’的同學,自說自話地宣布我是她的朋友。我不理她,她卻死皮賴臉地纏上了我,直到把我纏得沒有辦法,不得不真做她的朋友。她帶著我這個乖乖好學生做了很多我想都不敢想的事,還煽動我連跳了三級,我覺得我已經瘋了,對於會不會變成瘋子徹底放棄了糾結。”

江易盛笑嘻嘻地問吳居藍:“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吧?就是那個現在正在死皮賴臉地糾纏你的女人!”

我說:“餵!別自言自語當我不存在好不好?”

江易盛收斂了笑意,對吳居藍嚴肅地說:“對我而言,小螺是朋友,也是親人;是依靠,也是牽掛。我非常在乎她的平安。飛車搶劫、入室盜竊、深夜遇襲,已經發生了三次,如果這些事和你有關,請不要再有第四次!”

我用力踩江易盛的腳,示意他趕緊閉嘴。江易盛卻完全不理我,一直表情嚴肅地看著吳居藍。

吳居藍說:“我現在不能保證類似的事不會發生第四次,但我可以保證不管發生什麽我一定在場,小螺會平安。”

江易盛深深地盯了吳居藍一瞬,笑起來,又恢覆了吊兒郎當不正經的樣子,一邊起身,一邊說:“兩位,我去上班了!聽說醫院會從國外來一個漂亮的女醫生做交流,你們有空時,幫我準備幾份能令人驚喜的情人套餐,我想約她吃飯。”

我忙說:“神醫,記得讓你朋友幫忙繼續追查那兩個小偷。”

“知道。”

目送著江易盛離開後,我對吳居藍說:“江易盛剛才說的話你別往心裏去,我們現在也只是猜測這三件倒黴的事應該有關聯,不是偶然事件。”

吳居藍說:“你們的猜測完全正確。”

我驚訝地問:“為什麽這麽肯定?”

“你上次說,搶你錢的人手上長了個黑色的痦子?”

“是!”我伸出手大概比畫了一下那個痦子的位置。

吳居藍說:“在鷹嘴崖襲擊我們的那四個人,有一個人的手上,在同樣的位置,也長了一個痦子。”

沒想到這個小細節幫助我們確認了自己的猜測,看來三次事件真的是同一夥人所為,他們肯定別有所圖。

我小心翼翼地問:“吳居藍,你以前……有沒有很討厭你、很恨你的人?”

“有!”吳居藍十分肯定坦白。

我心裏一揪,正想細問,吳居藍又說:“不過,他們應該都死了。”

我失聲驚問:“死了?”

“這次我上岸,第一個遇到的人就是你。待在陸地上的時間有限,認識的人也很有限,除了周不聞,應該再沒有人討厭我了。”吳居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。

我可不想和他討論這事,趕緊繼續問:“那以前呢?”

“我上一次上岸做人,我想想,應該是……公歷紀元1838年,本來想多住幾年,但1865年發生了點意外,我就回到了海裏。”吳居藍輕描淡寫地說:“那次我是在歐洲登陸的,在歐洲住了十幾年後,隨船去了新大陸,在紐約定居。就算那些仇恨我的人有很執著的後代,也應該遠在地球的另一邊,不可能知道我在這裏。”

我風中淩亂了,整個人呈石化狀態,呆看著吳居藍。他說一八、一八幾幾年?歐洲大陸?新大陸?他是認真的嗎?

吳居藍無聲嘆息,“小螺,我說的都是實話,這就是我。我不是合適的人,你應該找和你般配的人做伴侶……”

我腦子混亂,脾氣也變得暴躁了,“閉嘴!我應該做什麽,我自己知道!”

吳居藍真的閉上了嘴巴,默默收拾好碗筷,去廚房洗碗。

我一個人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兒,走到廚房門口說:“吳居藍,你剛才是故意的!同樣的事情,你明明可以換一種溫和的方式告訴我,卻故意嚇唬我!我告訴你,你所有的伎倆都不會有用的,我絕不會被你嚇跑!”

我說完,立即轉身,走向客廳。

連著兩夜沒有睡覺,我頭痛欲裂,可因為這兩天發生的事情都是在挑戰我的承受極限,腦子裏的每根神經似乎都受了刺激,完全不受控制,紛紛擾擾地鬧著,讓我沒有一絲睡意。

我拿出給客人準備的高度白酒,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玻璃杯,仰起頭咕咚咕咚灌下。

烈酒像一團火焰般從喉嚨滾落到胃裏,讓我的五臟六腑都有一種灼熱感,我的精神漸漸松弛下來。

我扶著樓梯,搖搖晃晃地爬上樓,無力地倒在床上,連被子都沒有蓋,就昏昏沈沈地閉上了眼睛。

將睡未睡時,我感覺到吳居藍抱起我的頭,讓我躺到枕頭上,又幫我蓋好了被子。

我很想睜開眼睛,看看他,甚至想抱抱他,但醉酒的美妙之處,或者說可恨之處就在於:覺得自己什麽都知道,偏偏神經元和身體之間的聯系被切斷了,就是掌控不了身體。

吳居藍輕柔地撫過我的頭發和臉頰,我努力偏過頭,將臉貼在了他冰涼的掌心,表達著不舍和依戀。

吳居藍沒有抽走手,讓我就這樣一直貼著,直到我微笑著,徹底昏睡了過去。

晚上七點多,我醒了。

竟然睡了整整一天?晚上肯定要睡不著了,難道我要過美國時間嗎?

美國,1865年,十九世紀的紐約……距今到底多少年了?

我盯著屋頂,發了半晌呆,決定……還是先去吃晚飯吧!

我洗漱完,紮了個馬尾,踢踢踏踏地跑下樓,“吳居藍!”

“吳、居、藍!”

客廳裏傳來江易盛的聲音,他學著我陰陽怪氣地叫。

我郁悶地說:“你怎麽又來蹭飯了?”

“我樂意!”江易盛手裏拿著一杯紅酒,腿架在茶幾上,沒個正形地歪在沙發上。

我對吳居藍說:“我餓了,有什麽吃的嗎?不用特意給我做,你們剩下什麽,我就吃什麽。”

吳居藍轉身去了廚房。

江易盛把一部新手機遞給我,“我中午去買的,還是你以前的號碼,吳大哥的也是。你給我一部手機的錢就好了,你的算是生日禮物。”

我笑嘻嘻地接過,“謝謝!吳居藍的手機呢?給他看過了嗎?”

“看過了。”江易盛指了指沙發轉角處的圓幾,上面放著一部手機,“你們倆丟手機的速度,真的很霸氣側漏!”

我沒有理會他的譏嘲,拿起吳居藍的手機和我的對比了一下,機型一樣,只是顏色不一樣。我滿意地說:“情侶機,朕心甚慰!”

江易盛不屑,“你那麽點小心思,很難猜嗎?”

我不吭聲,忙著把我的手機號碼存到吳居藍的手機裏,又把他的手機鈴聲調成了和以前一模一樣的。我的選擇無關審美和喜好,只有一個標準,鈴聲夠響、夠長,保證我給吳居藍打電話時,他肯定能聽到。

江易盛等我忙完了,把一個文件夾遞給我,“我剛讓吳大哥看過了,他完全不認識他們,也想不出來任何相關的信息。”

我翻看著,是那兩個小偷的個人信息,以及幫他們做取保候審的律師和保證人的信息。

一行行仔細看過去,我也沒看出任何疑點。普通的小偷,普通的犯罪,保證人是其中一人的姐姐,律師是她聘請的。

我嘆了口氣,合上文件夾,“這兩個人一定知道些什麽,但他們不說,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。”

“你別著急,這才剛開始追查,總會有蛛絲馬跡的,天下沒有天衣無縫的事。”江易盛說。

“我不著急,著急的應該是那些人。如果我的猜測正確,他們一定有所圖,一定會發生第四件倒黴的事。”我拍拍文件夾,“既然暫時查不出什麽,就守株待兔吧!”

雖然我說了別麻煩,吳居藍還是開了火,給我做了一碗水晶蝦仁炒飯。

他端著飯走進客廳時,我正好對江易盛說:“那些壞人不是沖著吳居藍來的,應該是沖著我來的。”

“為什麽這麽推測?”江易盛問。

我瞟了吳居藍一眼,說:“反正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那些壞人不是沖著吳居藍來的。既然排除了他,那就只可能是我了。”

“把你的充足理由說出來聽聽。”

“我不想告訴你。”

江易盛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我,“沈大小姐,你應該很清楚,那些人究竟是沖著你來的,還是沖著吳居藍來的,會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處理方式。這麽重要的判斷,你不告訴我?也許你的判斷裏就有線索!”

我蠻橫地說:“反正我是有理由的,你到底相不相信我?”

江易盛話是對著我說的,眼睛卻是看著吳居藍,“這不是相信不相信你的問題,而是起碼的分析和邏輯。你和吳居藍比起來,當然是吳居藍更像是會惹麻煩的人。”

我苦笑著說:“可是這次惹麻煩的人真的是我,雖然連我自己都想不通,我的判斷理由等我想說時我會告訴你。”

江易盛說:“好,我不追問你理由了,就先假定所有事都是沖著你來的。”他一仰頭,喝幹凈了紅酒,放下杯子對吳居藍說:“在查清楚一切前,別讓小螺單獨待著。”他站起身,對我們揮揮手,“我回家了。”

我端起炒飯默默地吃著,吳居藍坐在沙發另一頭,靜靜地翻看著一本書。

我偷偷地瞄了幾眼,發現是紀伯倫的《先知》,心裏不禁竊喜,因為紀伯倫是我最愛的作家之一。其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,但知道吳居藍喜歡看我喜歡的書,就好像在這無從捉摸的大千世界中,又發現了一點我和他的牽絆,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,也讓人欣喜。

等吃飽後,我放下碗,笑嘻嘻地對吳居藍說:“你白天也不叫我,害得我睡了一整天,晚上肯定失眠。”

可惜,吳居藍沒有一點愧疚感,他一邊看著書,一邊漫不經心地建議:“你可以給自己再灌一大杯白酒。”

我被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,瞪著他。吳居藍不為所動,淡定地翻著書,任由我瞪。

我瞪著瞪著,不知不覺地變成了細細地打量,從頭仔細看到腳,完完全全看不出一點異樣。

如果不是吳居藍時時刻刻逼著我去面對這個事實,我恐怕會很快忘記昨晚的所見吧!因為我在心理上並不知道該怎麽辦,甚至暗暗慶幸著他每月只有一夜會變成……一條魚。

我知道,吳居藍不是不喜歡我,只是除了喜歡,他還有很多要考慮的現實,任何一個我猜到或者壓根兒沒猜到的現實,都有可能讓他止步。

吳居藍說:“下個月圓之夜後,如果你還沒有改變心意,我……”當時,他話沒有說完,我想當然地理解成了“我就接受你”。現在,我才明白,他壓根兒不是這個意思,他沒有繼續說,不是話未盡的欲言又止,而是真的覺得不應該有下文了。

這個下文,是我硬生生地強要來的!但是,既然沒臉沒皮地要到了,我就沒打算放手!

任何一段成年男女關系的開始都會有懷疑和不確定,因為我們早過了相信“真愛無敵”和“從此,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”的年齡了。有懷疑和不確定是正常的,那是對自己更負責的態度,所以才要談戀愛和交往,談來談去,交來往去,一點點了解,一點點判斷,一點點信任,甚至一點點妥協,一點點包容,這就是成年人的愛情。

我才活了二十六年,就已經對這個世界充滿悲觀和不相信了。吳居藍年齡比我大,經歷比我覆雜,我允許他有更多一點的懷疑和不確定。只要他還喜歡我,那麽一切都可以解決,我們可以慢慢地了解,慢慢地交往,讓時間去打敗所有的懷疑和不確定。

我坐到了吳居藍身旁,輕輕地叫了一聲“吳居藍”,表明我有話想說。

吳居藍合上了書,把書放到茶幾上,平靜地看向我。

我試探地握住了吳居藍的手,他沒有排斥,可也沒有回應,目光沈靜,甚至可以說是冷漠地看著我,就像是赤裸裸地表明——對他而言,我的觸碰,別說心動漣漪,就連煩惱困擾都不配給他造成。

如果換成別的女孩,只怕早就羞愧地掩面退下了,但我……反正不是第一次沒臉沒皮了!

我用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撓他的掌心,他一直沒有反應,我就一直撓下去,撓啊撓啊,撓啊撓啊……吳居藍反手握住了我的手,阻止了我沒完沒了的撩撥。

我心裏暗樂,面上卻一本正經地說:“漫漫長夜,無心睡眠,我們聊天吧!”

“聊什麽?”

“隨便聊,比如你的事情,你要是對我的事情感興趣,我也會知無不言、言無不盡的。”

吳居藍完全沒有想到我竟然這麽快就不再逃避,決定面對一切。他盯著我看了一瞬,才淡然地問:“你想知道什麽?”

我盡量若無其事地說:“你的年齡。”

吳居藍說:“我一直生活在海底,所謂山中無日月,你們計算時間的方式對我沒有意義。”

我沈默了一會兒,問:“你說你上一次登上陸地是1838年,在歐洲。你一共上了幾次陸地?”

“現在的這一次,1838年的一次,還有第一次,一共三次。”

經歷還算簡單!我松了口氣,好奇地問:“你第一次登上陸地是什麽時候?”

“開元八年。”

我沒有再問“在哪裏”,因為這種年號紀年的方法,還有“開元”兩個字,只要讀過一點歷史書的中國人都知道。雖然已經預做了各種心理準備,可我還是被驚住了。

我楞楞出了會兒神,猛地跳起來,跑到書房,抽出《唐詩鑒賞辭典》,翻到王維的那首詩,一行行地快速讀著:

青青山上松,

數裏不見今更逢。

不見君,

心相憶,

此心向君君應識。

為君顏色高且閑,

亭亭迥出浮雲間。

終於、終於……我明白了!當日吳居藍的輕輕一嘆,不是有些“千古悠悠事,盡在不言中”的感覺,而是真的千古光陰,盡付一嘆。

我狀若瘋狂,急急忙忙地扔下書,匆匆坐到電腦桌前,搜索王維:公元701年—761年,唐朝著名詩人、畫家,字摩詰,號摩詰居士。

我剛想搜開元八年是公元多少年,吳居藍走到我身後,說:“開元八年,公元720年。”

吳居藍進入長安那一年,正是大唐盛世。“長安大道連狹斜,青牛白馬七香車。玉輦縱橫過主第,金鞭絡繹向侯家。”

那一年,王維十九歲,正是“相逢意氣為君飲,系馬高樓垂柳邊”的詩酒年華。

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縹緲如煙,都不像是從自己嘴裏發出來的,“你認識王維?”

“嗯。”

難怪我當時會覺得他說話的語氣聽著很奇怪。

我大腦空白了一會兒,下意識地搜索了李白:公元701年—762年,唐朝著名詩人,字太白,號青蓮居士。

原來那一年,李白也才十九歲,正是“氣岸遙淩豪士前,風流肯落他人後”的年少飛揚。

那時的吳居藍也是這樣的吧?風華正茂、詩酒當歌,“我醉欲眠卿且去,明朝有意抱琴來。”

我喃喃問:“你認識李白?”

“喝過幾次酒,比過幾次劍。”

“杜甫呢?”

“因為容顏不老,我不能在一地久居,不得不四處漂泊,上元二年,曾在蜀中浣花溪畔見過子美。”

吳居藍的表情、語氣都很平淡,我卻不敢再問。從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,從歌舞升平到天下殤痛,隔著千年光陰讀去,都覺得驚心動魄,難過惋惜,何況身處其間者。

“既然不能在一地久居,為什麽不回到海裏?”

吳居藍淡淡而笑,“那時的我太年輕,又是第一次在陸地上生活,稀裏糊塗太過投入,什麽事我都無能為力,卻又什麽都放不下。”

“後來是什麽時候離開的?”

“大歷六年,公元771年,我從舟山群島乘船,東渡日本去尋訪故人。我到日本時,他已病逝,我在唐招提寺住了半年後,回到了海裏。”

從公元720年到公元771年,五十二年的人世興衰、悲歡離合,看著無數熟悉的知交故友老去死亡,不管是“相逢意氣為君飲”,還是“風流肯落他人後”,都成了皚皚白骨,對壽命漫長、一直不老的吳居藍而言,應該相當於過了幾生幾世,難怪他看什麽都波瀾不興、無所在意的淡漠。

忽然之間,我明白了,為什麽他要千年之後,才會再次登上陸地,還是一塊全無記憶的大陸,那些鐫刻於記憶中的歡笑和悲傷都太過沈重了!

我走到吳居藍身前,溫柔地抱住了他。

吳居藍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,“你不怕嗎?”他的聲音和他的體溫一樣冰涼,好似帶著千年時光的滄桑和沈重。

我的頭伏在他懷裏,雙臂用力抱緊他,希望我的溫暖能融化一點點他的冰涼,“令我畏懼的是時光,不是你。”

“但你看得見、觸得到的是我,不是時光。現在你還年輕,覺得無所謂,可十年、二十年後呢?我依舊是現在這樣,你會變成什麽樣?”吳居藍一動不動地站著,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,言辭卻犀利得像冰錐,似乎要狠狠地紮進我的心裏。

這一瞬間,我真恨吳居藍的理智和冷酷,他不肯讓我有半點糊塗,也不肯讓我有半點逃避,總是把一切赤裸裸地攤開在我面前。

我明明感受到了他對我的感情,但是,他卻能毫不留情地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想把我推開,逼迫我放棄自己的感情,放棄他!

我沈默了良久說:“我會變老、變醜。”

“我不可能在一地長居,你必須跟著我顛沛流離,沒有朋友,沒有家,到那時,我的存在就是你最恐怖的噩夢。又老又醜的你會恨我、畏懼我,想盡辦法逃離我。”吳居藍一邊說著殘忍的話,一邊微笑著推開了我。

我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,不想他離開,但這一刻,我的手比他更冰涼。

“沈螺,不要把你短暫的生命浪費在我身上,去尋找真正適合你的男人!”吳居藍冷漠絕情地用力拽開了我的手,“等查清楚究竟是誰針對你,確認和我沒有關系後,我就會離開,你就當遇見我的事是一場夢吧!”

我暈暈沈沈,像夢游一樣走出了書房,回到自己的臥室。

屋子裏黑漆漆的,我心口又憋又悶,“唰唰”幾下,拉開了所有窗簾,打開了所有窗戶。清涼的晚風一下子全灌了進來,吹得桌上的紙張飛了起來,窗簾也嘩嘩地飄著。

我蜷坐在窗前的藤椅上,長長久久地看著天上那輪圓月。

千年前的那輪月亮應該和今夜的月亮看上去差不多吧!

可是,人卻不行,生老病死,一個都逃不過。女子的芳華更是有限,十年後,我三十六歲,如果保養得好,還能說徐娘半老、風韻猶存,可二十年後呢?四十六歲的女人是什麽樣子?五十歲的女人又是什麽樣子?

那個時候,我和壽命漫長、容顏不老的吳居藍站在一起是什麽感覺?

中國最美的愛情誓言就是“執子之手、與子偕老”,如果連偕老都做不到,相握的手還是戀人的手嗎?

我悲傷無奈地苦笑起來。

自以為鼓足了所有勇氣,信心滿滿地面對這份感情,下定決心不管我和他之間有多少懷疑和不確定,我們都可以慢慢地了解,慢慢地交往,讓時間去打敗所有的懷疑和不確定。

但是,我完全沒有想到,我們之間的最大問題就是“時間”。

我該用什麽來打敗時間?

這個問題,連擁有千年智慧,幾乎無所不能的吳居藍都不知道該怎麽辦,所以他才會故意尖刻地說出“又老又醜的你”這樣的話來傷害我,逼著我放棄。

理智上,我認同吳居藍的決定。既然未來是一條越走越窄的死路,註定會傷害到所有人,的確應該選擇放棄。

但是,感情上,我只知道我喜歡他,他也喜歡我。我願意接受他非人的身份,他也不排斥我是個普通的人類女子,我們為什麽不能在一起?

夜色越深,風越涼,我卻像是化作了石雕,一直坐在窗口前,吹著涼風。

突然,我狠狠地打了幾個噴嚏,一時間涕泗橫流、十分狼狽,不得不站起來去抽面巾紙。

擦完鼻子,我順手拿起桌上的手機看了一眼,還差十幾分鐘就淩晨四點了。

我竟然不知不覺地在窗口坐了六七個小時,難怪凍得要流鼻涕,可不知道我的哪根神經失靈了,竟然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冷。

我靠著窗臺,看著窗外:月光下,龍吐珠花皎皎潔潔,隨風而動;九裏香堆雲積雪,暗香襲人。

我想起了吳居藍慵懶地坐在花叢間,靜看落花蹁躚的樣子,忍不住手按在心口,無聲地長嘆了口氣。

我不是吳居藍,沒有他的理智,更沒有他對人對己的冷酷。也許不管我再思考多久,都沒有辦法想清楚,究竟是應該理智地放棄,還是應該順心地堅持。

但是,相愛是兩個人的事,不管我怎麽想,吳居藍似乎都已經做了決定……

突然,我心中一動。

吳居藍逼我放棄,他放棄了嗎?

在說了那麽多冷酷的話,明知道會傷害到我後,夜不能寐的人只是我一個嗎?

剎那間,我做了一個孤註一擲的決定,把無法決定的事情交給了命運去決定——

如果我此時出聲叫吳居藍,他回應了,那麽就是命運告訴我,不許放棄!如果他沒有回應,那麽就是命運告訴我,應該……放棄了!

我把頭湊到窗戶前,手攏在嘴邊,想要叫他。可是,我緊張得手腳發軟,心咚咚亂跳,嗓子幹澀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。

我真的要把我的命運、我的未來都壓在一聲輕喚上嗎?

萬一、萬一……他早已熟睡,根本聽不到,或者他聽到了,卻不願意回應我呢?

我深吸了幾口氣,才略微平靜了一點。

恐懼糾結中,我鼓足了全部的勇氣,對著窗外的迷蒙夜色,輕輕地叫:“吳、吳……吳居藍。”因為太過忐忑緊張,我的聲音聽上去又沙又啞,還帶著些顫抖。

本來,我以為我要經歷痛苦的等待,才有可能等到一個答案,結果完全沒有想到,我的聲音剛落,就聽到了吳居藍的聲音從樓下的窗口傳來,“你怎麽了?哪裏不舒服?”

我滿面驚愕地楞住了。

一瞬後,我一邊捂著嘴,激動喜悅地笑著,一邊癱軟無力地滑倒,跌跪在了地上。

我趴在地板上,瑟縮成一團,雙手捂住臉,眼淚無聲無息地洶湧流下。

你在樓下,憑欄臨風。

我在樓上,臨窗望月。

兩處斷腸,卻為一種相思。

你讓我放棄?

不!我不放棄!

我正在欣喜若狂地掩面低泣,吳居藍竟然從窗戶外無聲無息地飛掠了進來。

他看到我跪趴在地板上,立即沖過來,摟住我,“你哪裏不舒服?”

我抱著他,一邊搖頭,一邊只是哭。

他不懂,我不是不舒服,而是太開心、太喜悅,為他的心有掛礙,為他的牽腸掛肚。

他摸了一下我的額頭,沒好氣地說:“你發燒了!現在知道難受了,吹冷風的時候怎麽不知道多想想?”

看我一聲不吭,一直在哭。他拿起我的手,一邊幫我把脈,一邊柔聲問:“哪裏難受?”

我搖頭,哽咽著說:“沒有,哪裏都不難受。”

他不解,“不難受你哭什麽?”

我又哭又笑地說:“因為你聽到了我的叫聲,因為你也睡不著……”

吳居藍似乎明白了我在說什麽,神色一斂,眉目間又掛上了冰霜,收回了替我把脈的手,冷冷地說:“重感冒。”

他抱起我,把我放到床上,替我蓋好被子,轉身就要走。

我立即抓住了他的手,紅著眼睛,眼淚汪汪地看著他。

他冰冷的表情有了一絲松動,無奈地說:“我去拿退燒藥。”

我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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